酒   歌

文/醉柳

爷爷好酒，锅里三顿没菜不言语，杯里一顿没酒那可就要掀桌子了。

旧社会的酒以小作坊酿的为主，虽然都醉人，可说到底，酒的品质很多时候没有保障，只图一醉也可勉强一喝。唯有一处名叫“钰庆恒”的柜上酒质高、以口感香醇，回味绵长著称，爷爷每回进城必先小酌半斤，走时再沽取几斤回家自嗨。

▲钰庆恒义举

解放后，县上合并了包括“钰庆恒”在内的三大私企酒坊，改制成立了县酒厂，以“陇丰“”命名的白酒逐年打开销路，在以后的许多年里，”陇丰”在方圆县市也算响当当的牌子。

寻常人家为省钱，一般喝的都是酒厂酿的陇丰散装酒，虽然少了包装，但酒品还是没得说，这也是爷爷持之以恒喝这种散装酒的原因。

早上起床，披衣提裤下炕，趿拉着鞋直奔柜子上的小酒瓮，一提二两下肚后才系裤带、勾鞋。一天的精气神，就靠这二两小酒吊着。

爷爷身高体壮，上山打柴有二两小酒勾着，柴垛每天都是一帮人里的头一份。担起来脚下生风一路不带歇，常常是只见柴垛看不见人。

三年自然灾害，酒厂没有粮食做酒而停产，但酒总归还是要喝的，于是就有了自酿的㭎树籽（形状类似于板栗的野生树木果实）酒。

这种酒，前味极涩后劲颇大，饮时表情狰狞如喝黄连汤，重要的是饮了口干舌燥烧心。即便如此，柜子上的㭎树酒，依然陪伴爷爷度过了那段灰色的日子。

爷爷喝酒，通常都是哑酒。不猜拳、甚至不需要菜，一二两历来都是一口闷，从不拖泥带水。平生喝过最酣畅的酒，当数在县酒厂那一回。

爷爷当时给生产队里吆大带车（马拉车的一种，以载得多轮胎大而得名），给供销社捎货也是常事，酒自然也是不可或缺的物资。

当时陇丰酒销量极好，那天去的晚，铺面没有了存货。闲跑一趟觉得不甘心，爷爷就黏着销售人员想办法，销售人员一来和爷爷相熟，二来架不住爷爷纠缠，只得带他去了酿酒车间。

酿酒车间里，那可真叫酒山酒海。爷爷平生那从未见如此多的酒。目瞠口呆之余，扑鼻而来的酒香让他再迈不开腿，憨痴之态让对方忍俊不禁。

只见对方，在蒸馏罐滴口下方的酒缸里，随手舀了一碗尚未勾兑的原浆递了过来，爷爷此刻早已顾不上客套与矜持，双手在上衣的腋下左右几蹭，憨憨地接过来这碗色纯香浓的佳酿，先深嗅了片刻，接着微微的呡了一小口，闭目嘬舌之间，仿佛已进入到了不羡鸳鸯不羡仙的境界。

而后，以机关枪不换弹夹的速度，一口气将这碗酒干了个底朝天，用袖口抹嘴间连连说了几声痛快，而眼睛却还在盛酒的缸里乱瞄。人家见他意犹未尽，顺手又盛了一碗，就这样前前后后，爷爷一直喝了五碗。

等付完款将酒装上车，爷爷坐在车辕上一声“得驾”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。幸好路上人稀，加之老马识途总算安全到家，当爷爷醒来后，已是第三天的黄昏，他起身间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，又连连大叫了几声痛快！

爷爷一生直爽豁达，与世无争，这种性格多多少少与酒有几分关系。都说“人生如酒”，现在细细想来，人一生若能如此酣畅淋漓醉上一回，也不旺来人间走这一遭！

人们常说性格会遗传，其他方面，没理没据的则不好说。就像父亲，在遗传了爷爷部分性格的同时，虽然没有继承到什么可观的遗产，竟然顺理成章的继承了他的酒量，这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可言，但事实却就是如此，这一点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！

父亲喝酒，多年来一直是独酌模式。即使身处酒局，在场的人再多，场面再热闹，他都是闹中取静。仿佛把自己置身事外，也像是在笃定地坚守着、自己的那份桃源情愫与未曾言表的初心！

父亲对酒没有爷爷那么热衷，在家也很少推杯换盏，唯有困乏、疲倦时才会适量小酌。若是有应酬，也都是面前独放一瓶自斟自饮，时不时的顺带佐几口小菜，一瓶酒以品鉴的方式徐徐饮完为止。喝多喝少回家倒头就睡，一觉天亮该干啥还干啥。

父亲饮酒，虽然少了爷爷一口闷的豪气，却把呡与品兼容其中，天长日久的积累中，虽少了西北汉子外在的粗犷与豪放，相反，却沉淀了性格里的细腻、柔韧、内敛与沉稳。

一次，父亲与几个侄子同去参加喜宴，交杯换盏之间酒意正酣。几个侄子同行酒令的年轻人年少气盛，几两陇丰更名后的柳湖春下肚，一副瓶子不倒我不倒，只扶墙壁不服人的架势。

然而拳再好也架不住对方人多，尽管输少赢多，几轮下来也攒下了不少门杯。

酒场规律:“陕西的麦子，边熟边割。”既然不认怂，就没有赖着不喝的道理，父亲一旁看出端倪也不言语，从容地将桌上小杯里的酒一一倒入大杯，举起环顾四周后一口闷下，然后淡淡地说了句:“大家继续！”

对方显然被父亲出面化解，以及轻描淡写的举动激怒了，一时之间，更多的人加入到了猜拳的行列当中。

人常说:“好汉难敌四手！”这也是对方肆无忌惮的地方，眼看几个侄子露怯，父亲平静地说:“怕什么？给我把指头捋直咾！”几个侄子听了父亲的话，无异于打了一支强心针。

酒从下午喝倒傍晚，又从傍晚喝到了月亮露头。酒已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杯，父亲的脸，也从最初的自然色转为蜡黄，慢慢地又由蜡黄转为了微微的红润。

对方的人，喝倒了一茬又一茬，父亲却依然是气定神闲，泰然处之。最后眼看无人接招，他们一行人这才起身告辞。

一路上，父亲微跄着脚步对几个侄子说:“酒是人间美味，我们此生不得辜负！然而酒局如战场，酒品如人品，既然挺身而出了，那么就得站直了，别趴下！”

这是父亲对于酒的理解与诠释，他也把这些融入到了自己的一生当中。父亲一辈子谨小慎微，遇事却不避让、不退缩。这是陈年老酒蕴藏的真谛，只有倾尽一生饮透了，自身才会悟透这种通彻与豁达的气度。

我第一次近零离接触酒，是在十四五岁的时候。

那年腊月，村里一家娶亲请父亲帮忙。父亲有事出了远门，作为家中的储备力量，我有义务去尽一点绵薄之力。

记得过事的那家，生活条件并不是太好。除去彩礼、添置家具、置办菜肴香烟等早已囊中羞涩。

酒在当时，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，好在事主有一些人脉，托熟人在柳湖春酒厂，几经周折搞到了两大塑料壶散酒，虽是散酒价格却低了不少，接着又从七大姑八大姨家，弄来了十多个商标完好酒瓶，灌装这件差事，便全权交给了我。

菜过五味，酒过三巡，酒壶里的涌动的香气直沁心脾。四下无人之际，我终于还是没压制住内心的馋虫，顺手提出一勺悄悄偷呡了一口，浓烈的辣在口腔中无限蔓延，在喉间抽离，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暖流在九曲柔肠中游走，第二口，第三口……，我感觉自己慢慢地从身体中抽离，腋下似乎伸出了一双无形的翅膀……

进入社会多年，结交了不少朋友，好酒者也不乏其人。可惜祖辈们浑厚的酒量，到我这里非但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，竟然还倒退了十万八千里，加之又不会猜拳，混迹酒局当中，也只是以列席的方式出现。

尽管如此，随时光推移，对酒的情愫愈发浓厚。常习惯在这个人际逐渐淡泊的时代，隔段时间，邀几个发小同学一聚，此刻，酒便成了不可或缺的联谊至宝。

挚友中，最数A君贪杯。每天出门小聚，老婆都会叮嘱再三，尽管如此，他还是常常十回之中有七八回会大醉而归。那日酒喝至半酣，A君遇急事中途离场，匆忙间被对面疾驰而来的车辆剐蹭受伤。

此事全因酒起，表达慰问是人之常情。致电A君想吃什么一并带去，A君当即表态:“事发当日酒没有喝透，所以才会身遭这飞来横祸，来时务必带崆峒白酒小酌，一则压惊，二则去去晦气！”

去医院看病人送白酒，这事亘古至今闻所未闻，然A君一再坚持只得顺从。三五好友，买好白酒用矿泉水瓶灌装，到医院后，打电话约A君瞒过老婆到小花园一聚。

医院重地，喝酒本失格局，猜拳必然会被众人当成异类。为此，酒前约法三章，碰瓶为号各自酌量饮下。待到A君酒足，众人将他搀入病房，弟妹见状一脸不悦，大家互递眼色间，一溜烟的功夫四散而逃……

此刻的酒已不再是酒，多年相处的情分，早已点点滴滴融入其中。理解是一种认知的度，无需自我放大，也无需让每个人都真正去懂！

友L君旅居外地多年，一直相邀却均未成行。此次我们放下手头琐事，决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。

临行前挑选礼物，在力排除众意之后，决定带土特产为上选。胡麻油历来为女士所爱，这是此行必不可少的，L君好酒，正好用一壶胡麻油明修栈道，带一箱水晶崆峒暗度陈仓。

到达后，我们相见甚欢。白天一路畅游风景名胜，晚上自然少不了当地美酒作陪。酒至半酣，话题不知不觉的说到了酒，L君目视家乡琼酿半晌不语，我从他的眼神里，读出了压抑在心头的，那蚱蜢舟载不动的乡愁……

我能想到，在一个又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，一人一壶一明月，一盏一酌一思量，一切都在酒里包裹，一切都会在醉倒后的梦乡里回放、定格。

多年来，身旁一直少不了家乡的酒陪伴，自2004年柳湖春酒厂改制重组后，在新世纪集团务实创新、谋求发展的理念下得到了长足的发展，由过去产品单一的局面，逐渐转化成如今崆峒、柳湖春两大品牌系列，白酒、黄酒几十个品种，我们祖辈一并目睹了家乡酒的本色不改，也见证它的成长与蜕变。

如果，把平凉百年的酒文化，比作一首荡气回肠的歌，那么，这首经过几代人传唱的歌，如今早已沦为经典。所有的故事，早已融入到了一杯杯、一盏盏酒里，酒在各人手，滋味各千秋，万丈红尘有酒作伴，夫复何求……

醉柳：本名马伟。燕京文化艺术交流协会会员，崆峒区作协会员，暗月文学会员，有作品散见于《燕京诗刊》《平凉日报》，区文联刊物《暖泉》，《暗月文学》，部分作品收入丛书《守望栖息地》。